【哲学·毕业】一个无名人的自白——陈小文系友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

 
陈小文简介
 
 
 
 

陈小文先生于1982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,获哲学学士学位;1988年入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,跟随熊伟先生学习海德格尔哲学,获哲学硕士学位; 2001年入北京大学法学院,跟随罗豪才教授学习宪法与行政法,获法学博士学位。

 

现为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、编审。主要社会兼职有:中国翻译学会社会科学翻译委员会常务副主任、全国信息与文献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委员、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现象学专业委员会秘书长、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学术委员会委员、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公共管理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。

 
 
 
 
陈小文发言
 
 
 
 

 

一个无名人的自白

——在北大哲学系2018届毕业典礼上的发言

 

亲爱的学弟学妹,尊敬的各位老师,尊敬的仰海峰主任:

 

大家上午好!

 

很荣幸作为校友在今天这个隆重的典礼上发言。接到海峰主任要我讲话的电话后,我犹豫良久,或者说饱受煎熬。我不知道要跟同学们讲什么。我觉得没有资格,没有能力来做这个讲话。有资格在毕业典礼上做嘉宾讲话的人,都是名人。他们有成功的经验为大家分享,有智慧的言论为大家铭记,有耀眼的光环为大家仰慕,可是我一无所有,我是个寂寂无名的无名人。思来想去,既然海峰主任让我讲几句,可能就是看到我是一个无名人,希望我跟大家分享一下“无名人”的心得。

 

我是1982年进入北大哲学系的。一晃36年过去了。36年前,我也是个“名人”。那一年,我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,在我那闭塞的小山村造成了轰动。在我上学的那一天,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乡亲们送我一程又一程。那时,我的家人希望我光宗耀祖,我的老师希望我成名成家,我的亲朋希望我出人头地。就像四年前人们对你们的期待一样。

 

我们也很把自己当一回事,觉得自己是“天之骄子”“祖国的栋梁”。清迎着清爽的风,绕着未名湖慢跑,让朝霞披一身金黄,像黄袍加身的王子,奔向未来的梦。课余躺在湖畔的山坡上,拿一本外语书,装模作样地朗读,树林斑驳的阳光,缱绻,抱着满怀的暖,不知不觉在杂草丛中酣然入睡;或躺在长椅上,用书掩着脸,做辽远的梦。课堂上,不到下课就敲盆打碗,让授课老师下不来台。听各种讲座,敲桌子、发嘘声,轰演讲者下台。宿舍的卧谈会上,指点江山,睥晲万物,不可一世,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批评老师,授课老师几乎被我们“损”了一个遍,除了教我们英语的漂亮的王老师。还好,我们没有像我们的师兄那样,赶走授课的老师。那时候,你们现在高大帅气、玉树临风的王校长还是个小不点,你们现在满头白发、神情威严的韩教授还是个豆芽菜,而我不过是从小山村刚来大城市的小黑炭。别看我们其貌不扬,心中却满怀鸿鹄之志!

 

大学四年,我的平均成绩90分以上,可是用在课业上的时间不到三分之一。你们可能会说,我一定是学霸,是天才。我不是。我们那时课业简单,学习基本上处在放羊的状态。(听说现在你们的老师要求每周一篇paper,在我也会累成狗!)我们剩下来的三分之二的时间,有人谈恋爱,有人去跳舞,有人考托福。我自己则是把图书馆二楼一屋子的小说看了一个遍。一有机会,听各种讲座,在三角地看看大字报,参加各种游行集会活动。大学四年,真是放飞自我的四年。

 

毕业后,到长江边的一座大城市里工作。如己所愿进了机关,家里梦想着我能由此青云直上,做一个大官。坐了半年的办公室,我才知道我做不了这份工作。非常感谢我当时的领导,满足我的要求,让我到下面的一个小单位去工作。说是工作,不如说是混日子。以北大的“科学态度”跟领导死“怼”,用燕园的“自由精神”与纪律抗衡,结一帮“狐朋狗友”,钓鱼打鸟,饮酒通宵,喧哗达旦。“宿酲未解起何迟,泼眼秋光笼万枝。又换新杯旧醉里,寒蛩冷月补残诗。”就是我那时的真实写照。每日里,寓虚诞于放逸,寄无聊于欢娱。间或坐在长江边上,出神地目送着奔腾的江水卷着浊浪朝东,发“逝者如斯”的喟叹,深感人生如梦的凄凉和痛楚。

 

于是,一跺脚,又考回到北大外哲所,做了熊伟先生的研究生。三年里,跟着熊先生学德语,学海德格尔哲学,“面向事情本身”,追问“这个为什么的问题为什么?”毕业后就到了商务印书馆做编辑,一做就是27年。期间又考到北大法学院跟着罗豪才老师学习行政法,拿了一个博士学位。感恩母校所给予我的见识和知识,感恩母校给予我的学术训练,尤其是在北大培养起的自主学习能力,这些都是我人生中极其宝贵的资源和底蕴,让我在工作中如鱼得水,在生活中信心坚定。

 

27年间,我编辑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的著作,编辑康德、黑格尔的著作,编辑胡塞尔、海德格尔著作;与我的同事一起,编辑汉译名著、中华名著,编辑专科丛书、大师文集。我们把汉译名著在前辈的基础上从300种做到了700种,做出了中华名著200种,编辑出版大师文集十数种,编辑专科名著丛书近百种。在我的身边有很多北大人,他们毕业于中文、历史、哲学专业,毕业于政治、法律、社会学专业,毕业于数学、城环专业,毕业于英语、西语、东语专业。我们与其他大学毕业的人一道,为改正一个标点符号而思虑数天,为订正一个词语而踟躇旬月,为理顺一个句子而夜不能寐。而这不过是我们最基本的工作。很多书稿经编辑之手,从无名之作,变成了世界名著,在世界出版史上,在所多有

 

我们所做的这份工作,与大多数工作不同。很多工作,只有做的好,才能出名。而我们的工作越是做得好,越是不会出名。只有我们做得不好,人们才能感到我们的存在。一个错别字没有改正,读者会说编辑工作不认真;一个句子没有理顺,读者会说编辑水平太差;一个选题不好,读者会说编辑的素质太低。真应了海德格尔的话:当存在者存在时,我们并不觉得它的存在;只有当存在者不存在时,我们才感到它的存在。

 

36年来,当年精瘦的小黑炭变成了大腹便便的油腻男,当年满头黑发的少年变成了鬓发如霜的中老年,当年的天之骄子变成了今天的无名人。俗话说“功成名就”,那么,一个无名人是不是就是一个不成功的人呢?因而也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呢?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理解“成功”。现在有很多的成功学。人们所谓的成功,是一种海德格尔所说的“计算”性的成功。成功的标准是知名度和金钱值。知名度越高,金钱越多,越成功。我不否认这种“名与利的多数决”的成功学。但是这仅仅是一种成功学,或者说,这只是一种派生的成功学。我所理解的成功,是成就某种功德。人之为人,既是自然的个体的人,也是社会的群体的人。作为自然的个体的人,他所要成就的功德就是超越自我;作为社会的群体的人,他所要成就的功德是为群体做出贡献。

 

我从南方一个小山村,“越过高山,越过平原,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”,来到了北方的大都市,一路走来,我在视野上不断地超越自我。我从牙牙学语,到学会识字,学会读书,学会欣赏文学之美,尤其是学习哲学,让我“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埌之野。”在思想境界上不断地超越自我。我有悲伤,但从不抱怨;有彷徨,但从不退缩;有消沉,但从未堕落;我在人生的意志上不断地超越自我。作为一个自然的个体的人,我尽最大的力量成就了自己在“知、情、意”上的功德。  

 

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人,我从事一份工作,热爱这份工作,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做出自己的贡献。编辑工作我誉之为“人类文明接生婆”的工作。文学家、科学家、思想家们“十月怀胎,一朝分娩”,编辑们从母亲 ——“作者”那里把他们的婴儿——“作品”安全地接到这个世上,把婴儿洗的干干净净,给他穿上舒适的衣服,送回到母亲的身边,不断成长。一代又一代,不断繁衍,这才有了人类社会文明的日积月累和不断发展。作为一名编辑,我们在继承前人的成果的基础上,不断贡献我们的成就。我们“服务教育,引领学术,担当文化,激动潮流。”我们默默地奉献我们的力量,成就社会的功德。这是我这个无名人成就的功德,是我身边的众多北大无名人成就的功德,是我们这个单位所有无名人成就的功德,更是我们这个行业无数无名人成就的功德。

 

作为一个无名人,我能够分享的心得就是:坚守社会良知,坚定自己的信念,做自己最喜欢的事,“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”,做一个时代的螺丝钉,紧紧卯住时代,不退缩,不懈怠,与时俱进,成就个人和社会的功德!这样,在我们回顾自己的一生时,我们就会自豪地说:我虽然身无长物寂寂无名,但是我成就了自己的功德,我是一个成功的人!

 

 
 
 

 

 

编辑 | 林丛宇